指尖划过虚空时,他忽然想起陈宴教他唱戏的那个下午。那时陈宴刚变声,嗓子哑得像破锣,却执意要教他《游园惊梦》里的身段。“哥,你看,”少年人扳着他的手腕,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,“这里要软,像春水漫过石头。”此刻陈伶的手腕在半空划出弧线,却硬得像生了锈的铁。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忽然觉得陌生——眉眼间竟有了几分陈宴的影子,尤其是那点藏在眼底的凉,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剧团要复排老戏,陈伶自告奋勇做了示范。他穿上那件月白蟒袍,料子滑过皮肤时,带着陈宴留下的冷香。站在聚光灯下,他忽然听见台下有人低低惊叹:“像……真像陈老板。”水袖甩出去的瞬间,陈伶的指尖在半空僵住。他看见台下第一排的空位,那是陈宴以前总坐的地方。现在那里坐着陈宴的未婚妻,正低头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,眉眼温柔。转身时,他没控制好力道,腰侧撞到了台边的柱子,钝痛漫上来的瞬间,他忽然想起陈宴总说他:“哥,你太急了,唱戏要等,等那口气沉到底,再慢慢浮上来。”那晚散场后,他把自己锁在化妆间。镜子里的人还带着未卸的妆,眼尾的红像哭过的痕迹。他拿起眉笔,学着陈宴的样子细细描画,笔尖戳到眉骨时,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。抽屉深处有个小盒子,是陈宴走那天落下的。他一直没敢打开,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拆了封。里面是满满一盒水果糖,和小时候陈宴偷藏的那种一模一样。糖纸被他捏得发皱,甜腻的气味漫出来,呛得他眼眶发酸。他忽然想起陈宴说过,等成了名角儿,就把所有的糖都给他。原来他真的做到了。只是这糖,甜得像刀子。后来陈伶成了剧团里有名的“影子先生”。他编排的戏,总带着陈宴的影子;他偶尔上台示范的身段,能让老票友红了眼眶。有人说他活成了陈宴的样子,他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只有在深夜的排练厅,他才敢卸下所有伪装。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,他会轻轻唱那句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,唱到转音时,总忍不住降半个调——就像陈宴当年为他做的那样。唱完后,整个剧场只有他自己的回声。他站在舞台中央,水袖垂落,像两只折断的翅膀。他终究是成了另一个陈宴,却永远失去了那个会把糖塞给他的少年。就像戏文里写的,开到荼蘼花事了。有些爱,只能烂在心里,陪着自己,一步一步,走成对方的样子,直到再也分不清,是在模仿,还是在悼念。陈宴的婚礼办得很热闹,红绸从剧团门口一路铺到巷口,像条淌不完的血河。陈伶站在侧幕条后,看着台上穿着喜服的陈宴——本该是喜庆的扮相,他却穿出了几分《霸王别姬》里的凄楚。新人拜堂时,陈宴的目光越过人群,又一次精准地落在他身上。那眼神里没了往日的缠绵或冷意,只剩一片空茫,像被大雪封了的戏台。陈伶忽然想起小时候,陈宴偷穿母亲的红嫁衣,在院子里转圈,裙摆扫过他脚踝,说:“哥,等我娶媳妇,就让你当证婚人。”那时阳光正好,少年人的笑里裹着蜜。如今证婚人另有其人,他只是个躲在后台的看客。婚礼后三个月,陈宴的妻子提出分开。“他心里有座坟,”女人找到陈伶时,眼圈泛红,“我进不去。”陈伶没说话,给她泡了杯茶。茶是陈宴爱喝的雨前龙井,水温烫得指尖发疼。那天傍晚,陈宴来剧团找他。他刚排完戏,卸了妆的脸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苍白,“哥,”他站在门口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“我能……进去坐会儿吗?”排练厅里还留着松香的味道。陈伶往两个杯子里倒了水,水汽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。“她人很好。”陈伶先开了口,声音有点干。“嗯。”陈宴低头看着杯子,“是我不好。”沉默漫了过来,像后台积了多年的灰尘。陈伶忽然起身,从柜子里翻出件叠得整齐的月白练功服——是陈宴以前落下的。“下周排《长生殿》,”他把衣服递过去,“你身段没丢吧?”陈宴接过衣服,指尖触到料子上的褶皱,忽然笑了,眼尾有了点以前的艳色:“哥教的,丢不了。”排练时,陈伶总忍不住挑刺,“转音太急,”他用笔敲着谱子,“当年教你的时候,怎么说的?”陈宴停下来,走到他面前,弯腰时呼吸扫过他耳畔:“说要等,等那口气沉到底。”声音里带着点戏腔的黏,像多年前那个晚上。